紫宸殿的烛火总在有风时晃得厉害配资行业排名,像极了楚地深秋里摇坠的梧桐叶。熊恽的手指停在沙盘西北角——那里是云梦泽,他小时候跟着太傅采莲的地方,如今指尖触到的木纹,倒比当年的莲茎更凉。
“陛下,西境急报。”内侍的声音抖得像被冻住的弦。熊恽没回头。龙纹剑鞘在烛火里泛着暗红,他记得这剑是二十岁生辰时,父亲亲手挂在他腰间的,那时鞘上镶的七颗绿松石,比殿外的星辰还亮。现在绿松石早被血浸成了深褐,像极了去年在城楼上看见的、从护城河飘走的浮尸。
“飞鹰派出去了?”他的声音比沙盘里的河道还沉。“派了,只是……”内侍没敢说下去。昨日派去的飞鹰,傍晚时掉在宫墙根下,爪子上还攥着半片染血的军报。
熊恽抬手抚过剑鞘上的龙鳞,指腹磨过最凸的那片——那是他早年在北境斩了敌将,父亲特意让工匠补刻的。“让亲卫营备马。”他站起身时,烛火突然稳了稳,照见他鬓角新添的白发,像落了点初雪。
校场的风总比别处烈。熊恽接过虎符时,指节捏得发白——这对虎符是母亲用嫁妆里的赤金熔的,背面刻着“楚土永固”。他把右半块塞进副将手里,左半块贴在胸口,那里的铠甲早被血浸硬了,硌得皮肉生疼。
“告诉弟兄们,”他的声音被风吹得散,却每个字都砸在地上,“城破了,我跟他们一起死在城楼上。”飞鹰在他头顶盘旋了三圈,往西边去了。熊恽望着那点黑影,忽然想起儿子小时候总爱扯着他的衣摆问:“父王,飞鹰能驮着楚国飞起来吗?”那时他还能笑着摸摸儿子的头,说能。现在那孩子埋在城东的乱葬岗里,连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。
展开剩余66%战场的腥气能呛进骨头缝里。熊恽的长枪挑落第三个敌将时,松脂从枪杆裂缝里渗出来,滴在他手背上,烫得像眼泪。他低头擦了把脸,摸到满脸的血,不知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。远处的楚旗还在摇,却只剩半截旗杆,像根烧残的香。
夜里在营帐里写军令,笔尖蘸的是自己指腹挤的血。“死战”两个字写得极重,纸背都透了。帐外的卫兵听见他在哼楚地的小调,那是农妇哄孩子的调子,哼到“云梦泽里莲花开”时,突然没了声。城破那天,熊恽正在紫宸殿焚香。香炉里的沉香燃到一半,太监们哭喊着往外跑,他却盯着香灰慢慢积起来。香灰落进沙盘,正好盖住了云梦泽的位置,像被大雪埋了。“持盈守虚。”他对着香灰里显出的四个字笑了笑。年轻时太傅总说他太急,说君王该像深潭,再大的浪也得沉在底下。他那时总不服,现在倒觉得,自己这潭水,终究是要干了。
囚车碾过“风调雨顺”石碑时,熊恽正盯着车顶上的破洞。天很蓝,像儿子生前最喜欢的那块蓝宝石。他从怀里摸出个用草绳捆的小木盒,里面是半块龙袍上扯下的金线——那是儿子抓周时攥过的,攥得太紧,留下两个浅浅的指印。老鼠在囚车角落里窸窣作响,他却用指甲在青砖上画八卦。水迹慢慢干了,“亢龙有悔”四个字的裂纹顺着砖缝爬,像楚地春天的青苔。他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话:“楚国就像田里的稻子,熟了,总会被收割的。”那时他只当是老人的胡话。
被押到旧宫遗址那天,正下着雪。熊恽坐在断墙下,怀里揣着个糖人——是今早一个老嬷嬷偷偷塞给他的,捏的是条小龙。糖人在手里慢慢化,糖水顺着指缝流下来,在雪地里洇出小小的红痕,像滴在白纸上的血。背后的新朝孔明灯升起来了,一盏接一盏,把夜空照得透亮。熊恽转头时,看见那块“楚宣三年立”的石碑,碑角被雪盖了一半,露出的“楚”字还很清晰。他想起自己登基那年,就在这碑前祭天,那时文武百官跪了一地,山呼万岁。
糖人彻底化在手里时,他忽然笑了。笑声被风吹得碎,倒像檐角冰棱化水的声音。远处有孩童的笑闹声,是新朝的孩子在追孔明灯,他们大概永远不会知道,这片土地上曾有过一个楚国,有个国王,把最后一点甜,都握成了红色的泪。孔明灯越升越高,照亮了断墙下的青砖。那里有熊恽用化了的糖人画的圈,像个没画完的句号。有只小青蛇从砖缝里钻出来,在雪地上留下浅浅的痕迹,又钻回了土里。
第二天雪化了,有人在断墙下捡到半块龙纹玉佩,上面还沾着没干透的糖浆。新朝的史官正在写《灭楚记》,笔尖划过纸页时,窗外的阳光正好照在“楚亡”两个字上,亮得有些刺眼。紫宸殿的烛火早就灭了,沙盘被新朝的士兵劈了当柴烧。只有那把龙纹剑,被当成战利品送进新朝的国库,剑鞘上的龙鳞在库房的阴影里,偶尔还会泛出点暗红,像谁没流完的血。
有人说,在新朝建立后的第一个春天,看见个白发老人在云梦泽边采莲,采了满满一筐,却对着湖水哭。没人知道他是谁,只听见他哭着说:“莲花开了,该叫孩子们来摘了。”湖水静静流着,载着那些没摘的莲花,往东边去了。就像所有旧时光,都得跟着流水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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